賈平凹作品《秦腔》原文及賞析

賈平凹作品《秦腔》原文及賞析

  賈平凹,1952年2月21日生于陜西省商洛市丹鳳縣棣花鎮(zhèn),當代作家。

一、賈平凹作品秦腔原文

  八百里秦川,以西安為界,咸陽、興平、武功、周至、鳳翔、長武、岐山、寶雞,兩個專區(qū)幾十個縣為西府。秦腔,就源于西府。這里民性敦厚,說話多用去聲,一律咬字沉重,對話如吵架一樣,哭喪又一呼三嘆,呼喊遠人更是特殊:前聲拖十二分的長,末了方極快地道出內容。聲韻的發(fā)展,使會遠道喊人的人都從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。

  秦腔是秦川農民大苦中的大樂,當老牛木犁疙瘩繩,在田野已經累得精疲力盡,立在犁溝里大喊大叫來一段秦腔,那心胸肺腑,關關節(jié)節(jié)的困乏便一盡兒滌蕩凈了。秦腔與他們,是和西鳳酒、長線辣子、大葉卷煙、羊肉泡饃一樣,成為生命的五大要素。每到農閑的夜里,村里常聽到幾聲鑼響:戲班排演開始了。演員們都集合起來,到那古寺廟里去。吹、拉、彈、奏、翻、打、念、唱,提袍甩袖,吹胡瞪眼,古寺廟成了古今真樂府,天地大梨園。導演是老一輩演員,享有絕對權威,演員是一家?guī)卓?,夫妻同臺,父子同臺,公公兒媳也同臺。按秦川的風俗:父和子不能不有其序,爺和孫卻可以無道,弟與哥嫂可以嬉鬧無常,兄與弟媳則無正事不能多言。但是一到臺上,秦腔面前,人人平等,兄可以拜弟媳為帥為將,子可以將老父繩綁索捆。寺廟里有窗無扇,屋梁上蛛絲結網(wǎng),夏天蚊蟲飛來,成團成團在頭上旋轉,薰蚊草就墻角燃起,一聲唱腔一聲咳嗽。冬天里四面透風,柳木疙瘩火當中架起,一出場一臉正經,一下場湊近火堆,熱了前懷,涼了后背。排演到什么時候,都有觀眾看,有抱著二尺長的煙袋的老者,有凳子高、桌子高趴滿窗臺的孩子。廟里一個跟斗未翻起,窗外就哇地一聲叫倒好,演員出來罵一聲:誰說不好的滾蛋!他們抓住窗臺死不滾去,倒要連聲討好:“翻得好!”“翻得好!”更有殷勤的,跑回來偷拿了紅薯、土豆,在火堆里煨熟給演員作夜餐,賺得進屋里有一個安全位置。排演到三更雞叫,月兒偏西,演員們散了,孩子們還圍了火堆彎腰踢腿,學那一招一式。

  一出戲排成了,一人傳出,全村振奮,扳著指頭盼那上演日期。 一年十二個月,正月元宵日,二月龍?zhí)ь^,三月三,四月四,五月五日過端午,六月六日曬絲綢,七月過半,八月中秋,九月初九,十月初 一,再是那臘月五豆,臘八,二十三……月月有節(jié),三月—會,那戲必 是上演的。戲臺是全村人的共同的事業(yè),寧肯少吃少穿也要籌資積款,買上好的木石,請高強的工匠來修筑。村子富不富,就比這戲臺闊不闊。一到演出,半下午人就扛凳子去占地位了,未等戲開,臺下坐的、站的人頭攢擁,臺兩邊階上立的、臥的,是一群頑童。那鑼鼓就叮叮咣咣地鬧臺,似乎整個世界要天翻地覆了。各類小吃趁機擺開,—個食攤上一盞馬燈,花生、瓜子、糖果、煙卷、油茶、麻花、燒雞、煎餅,長—聲、短一聲,叫賣不絕。鑼鼓還在一聲兒敲打,大幕只是不拉,演員偶爾從幕邊往下望望,下邊就喊:“開演呀,場子都滿了!”幕布放下,只說就要出場了,卻又叮叮咣咣不停。臺下就亂了,后邊的喊前邊的坐下,前邊的說最前邊的還立著;場外的大聲叫著親朋子女名字,問有坐處沒有,場內的銳聲回應快進來;有要吃煎餅的喊熟人去買—個,熟人買了站在場外一揚手,“日”地一聲,隔人頭甩去,不偏不倚目標正好;左邊的喊右邊的踩了他的腳,右邊的叫左邊的擠了他的腰,言語傷人,動了手腳;外邊的趁機而入,一時四邊向里擠,里邊向外拱,人的旋渦涌起,如四月的麥田起風,一會兒倒西,—會兒倒東。

  終于臺上鑼鼓停了,大幕拉開,角色出場。但不管男的女 的,出來偏不面對觀眾,一律背身掩面,女的就碎步后移,水上漂一樣,臺下就叫:瞧那腰身,那肩頭,一身的戲喲!是男的就搖那帽翅,一會雙搖,一會單搖,一邊上下飛閃,一邊紋絲不動,臺下便叫:“絕了,絕了!”等到那角色兒猛一轉身,頭一高揚,一聲高叫,聲如炸雷豁啷啷直從人們頭頂碾過,全場一個冷顫,從頭到腳,每一個手指尖兒,每一根頭發(fā)梢兒都麻酥酥的了。如果是演《救裴生》,那慧娘站在臺中往下蹲,慢慢地,慢慢地,慧娘蹲下去了,全場人頭也矮下去了半尺,等那慧娘往起站,慢慢地,慢慢 地,慧娘站起來了,全場人的脖子也全拉長了起來。他們不喜歡看生戲,最歡迎看熟戲,那一腔一調都曉得,哪個演員唱得好,就搖頭晃腦跟著唱,哪個演員走了調,臺下就有人要糾正。說穿了,看秦腔不為求新鮮,他們只圖過過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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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這樣的地方,這樣的環(huán)境,這樣的氣氛,面對著這樣的觀眾,秦腔是最逞能的。它的藝術的享受,是和擁擠而存在,是有力氣而獲得的。如果是冬天,那風在刮著,像刀子一樣,如果是夏天,人窩里熱得如蒸籠一般,但只要不是大雪,冰雹,暴雨,臺下的人是不肯撤場的。最可貴的是那些老一輩的秦腔迷,他們沒有力氣擠在臺下,也沒有好眼力看清演員,卻一溜一排地蹲在戲臺兩側的墻根,吸著草煙,慢慢將唱腔品賞。一聲叫板,便可以使他們墜人藝術之宮,“聽了秦腔,肉酒不香”,他們是體會得最深。那些大一點的,脾性野一點的孩子,卻占領了戲場周圍所有的高空,楊樹上,柳樹上,槐樹上,一個椏權一個人。他們常常樂而忘險,雙手鼓掌時竟從樹椏上掉下來,掉下來自不會損傷,因為樹下是無數(shù)的人頭,只是招致一頓臭罵罷了。更有一些爬在了場邊的麥秸集上,夏天四面來風,好不涼快,冬日就扒個草洞,將身子縮進去,露一個腦袋。也正是“有閑階級”享受不了秦腔吧,他們常就瞌睡了,一覺醒來,月在西天,戲畢人散,只好苦笑一聲,悄然沒聲兒地溜下來回家敲門去了。

  當然,一次秦腔演出,是—次演員亮相,也是—次演員受村人評論的考場。每每角色一出場,臺下就—片嘁喳:這是誰的兒子,誰的女子,誰家的媳婦,娘家何處?于是乎,誰有出息,誰沒能耐,一下子就有了定論。有好多外村的人來提親說媒,總是就在這個時候進行。據(jù)說有—媒人將一女子引到臺下相臺上的—個男演員,事先夸口這男的如何俊樣,如何能干,但戲演了過半,那男的還未出場,后來終于出來,是個持槍的國民政府偽兵,還未走到中臺,扮游擊隊長的演員揮槍一指,“叭”地一聲,那偽兵就倒地而死,爬著鉆進了后幕。那女子當下哼了一聲,閉了嘴,一場親事自然了了。這是喜中之悲一例。據(jù)說還有一例,一個老頭在脖子上架了孫孫去看戲,孫孫吵著要回家,老頭好說好勸只是不忍半場而去,便破費買了半斤花生,他眼盯著臺上,手在下邊剝花生,然后一顆一顆揚手喂到孫孫嘴里,但喂著喂著,竟將花生塞進了孫孫的鼻孔,當即送到醫(yī)院動手術。像這類因秦腔引出的悲、喜劇不計其數(shù)。每個村里,還總會有那么個老漢,夜里看戲,第二天頭一個起床往戲臺下跑。戲臺下一片石頭磚頭,—堆堆瓜子皮,糖果紙,煙屁股,他掀掀這塊石頭,踢踢那堆塵土,少不了要撿到一角兩角,甚至三元四元錢幣,或者一只鞋,或者一條手帕。這是村里鉆刁人干的營生,而有那饞嘴的孩子們則夜里趁各家鎖門之機,去地里摘那香瓜來吃,或去誰家院里將桃杏裝在背心兜里。自然也少不了有那些青春妙齡的少男少女,在臺下混亂之中眼送秋波,或悄悄退出,相依相偎,到渠畔樹林子里去了……

  秦腔在這塊土地上,有著神圣的不可動搖的基礎。凡是到這些村莊去下鄉(xiāng),到這些人家去作客,他們最高級的接待是陪著看一場秦腔,實在未逢年過節(jié),他們就會合家唱一會亂彈,你只能點頭稱好,不能恥笑,甚至不能有一點不入神的表示。他們一生最崇敬的只有兩種人:一是領導人,一是當?shù)氐那厍幻?。無論在任何地方,即使這些名角沒有在場,只要發(fā)現(xiàn)了他們的父母,去商店買油是不必排隊的,進飯館吃飯是會有座位的,就是在半路上擋車,司機也要嘎地停車。但是,誰要侮辱一下秦腔,他們要爭死爭活地和你論理,以至大打出手,使你永遠記住教訓。每每村里過紅白喪喜之事,那必是要包一臺秦腔的,生兒以秦腔迎接,送葬以秦腔致哀,似乎這個人生的世界,就是秦腔的舞臺,人只要在舞臺上,生、旦、凈、丑,才各顯了真性。廣漠曠遠的八百里秦川,只有這秦腔,也只能有這秦腔,能使八百里秦川的勞作農民喜怒哀樂。秦人自古是大苦大樂之民眾,他們的家鄉(xiāng)交響樂,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還能有別的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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